第七章 拉拢
纳喇芷珠的脸色蓦地一变,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碧莲,她与她素不相识,她怎能信口雌黄,这样无中生有?
“妹妹这是在开玩笑了……”她微微一笑,脸上淡淡,不以为意的样子。
想来,一入宫门,便很难坐到始终如初了吧。今时,已不同往日,被迫也好,有心也罢,当她迈出了一步,便已经无法回头。
什么凉药,什么福贵人,不过是皇后想要铲除她们母子的借口罢了。深宫凄凉,宫心如毒药,眼见皇后临盆在即,她就知道,依着她那样的性情,怎么会放过她的孩子!
隐晦尖刻的话,却是句句切中了要害。在后宫,即便是再得宠的妃子、身价再高的宫人,一样背不起毒害皇子的罪名。所谓上攻伐谋,攻心为上,若要素来淡定的惠贵人就范,不得不下一计猛药。她虽不懂得兵法,却有着自己的算盘,如意巧思,令人防不胜防。
那个宫婢被景宁凌厉的眼神吓得一哆嗦,扑通一下跪在了上,“姑娘饶命,姑娘饶命……是……是惠贵人命令奴婢将这药下在福贵人往日的饭食中,奴婢该死,奴婢该死……”
清清淡淡的一句话,难掩语气中的疲惫,景宁微微抬首,看向那俊美无俦的明黄身影。满脸困顿,眼底布满红丝,尽管看上去一股疲惫非常的样子,还是强打着精神翻看一本一本的奏折。
是的,子以母尊,她缘何忘了这点!
浅绯的锦帐微垂,摇篮中,躺着一个纤弱幼小生命,周身裹着明黄软衣,宛若嫩蕊娇葩,见到景宁,前一刻还盈盈啼哭,此刻却是异常地安静了下来。
“宫闱之内,总归是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不到最后一刻,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!所以贵人姐姐的话,未免是言之过早了……”
景宁放下茶盏,将食指对顶在一起,两肘端端放在椅子两侧,双眸含笑,阴晴莫测,“姐姐不认得,也没有关系,可她却认得姐姐呢!”
景宁脸上的笑意却更甚,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,慢声轻笑,她凑过去,不妨为她传道解惑:
“没有,我没有,我根本不认得这个宫婢……”她这时才开始失口辩驳,原本淡然镇定的眼底,此刻满是慌恐悲戚。
摆手屏退其他人,寝殿内只留映坠一人伺候她更衣。
所谓破格晋升,所谓夺嫡之乱,不过是个如梦似幻的由头,让那些被欲望迷惑了心智的人勇往直前,前仆后继……而到头来,最大的赢家,便是那个高高在上,雨露均沾的九五至尊。
“朕这边,你算是过关了,可皇后那边,你当如何应付?”
她问得真切,景宁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,直到,将她看得没有了底气。
耳目朦胧,她心忙意乱,他却越发地平静,似笑非笑,看不出喜怒,“连桂嬷嬷那样难缠的人都能收为己用,倒是朕低估了你手眼通天的本事……”
她笑得优容,眼底,含着一抹若有深意。
她做错什么了么?
盛夏的天气,无论到哪儿都是一片酷暑。若是按照定制,此刻皇上应该携各位妃嫔迁去离宫避暑,只因为这一段战事吃紧,故此失了闲暇。如今各个宫殿里头唯有用储藏的冰凌降暑,也算得上是凉爽清宜,只是苦了那些守卫的宫人。
纳喇芷珠眼捷微颤,幽幽地道:“可是,皇后娘娘那儿……”
“皇上,你是说……是皇上让你来的?”纳喇芷珠再一次怔住。
景宁抬目看去,却见纳喇芷珠忽然满脸惊慌地一把拦在了她面前。
“凉药之事,确有其人,只不过,不在长春宫。至于在不在其他的宫里头,就不是我这一个区区的宫人说的算的了,姐姐可明白妹妹的意思么……”
景宁却是清淡一笑,转过头,朝着地上的碧莲摆了摆手,“戏演完了,你先下去吧!”
两者相较,取其轻。景宁聪敏如斯,怎会不懂得权衡轻重……
有些事情,耳听,或许是虚的;可有些事情,眼见,却未必为实。
景宁笑了笑,不再言语。
就在纳喇芷珠即将忍不住的时候,蓦地,寝殿内堂,传出了一阵婴孩的啼哭。
乍一看,他是那样的风流温雅,倜傥干净,飞斜入鬓的眉,深邃明澈的眼,似氤氲着雾霭的寒潭,似碎冰潋滟的春|水,静水流深,如墨般隽永。
她定定地盯着景宁的眼睛,一字一顿,含着恨意,“究竟是谁派你来的?谁给你这样的权力来质问我?”
春风一夜庭前至,槐花十里不胜香。
纳喇芷珠难以置信地看着她,又看向那瓶子,耳目朦胧,仿佛做了一场大梦。
攥的手缓缓地握成拳,纳喇芷珠将怀里的孩子交给一旁的婢女,看着景宁,眼神变幻莫测,“你这么说什么意思?”
纳喇芷珠没有再阻拦,只一瞬的踟蹰,便快步跟了进去。
一个是身份卑微的宫人,一个是九五至尊的君主,两种面孔,一般心思。不过是利用,与被利用罢了,无关风月,无关爱情,唯有互益而已……
“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……”
“皇上容禀,请恕奴婢愚钝……”
圆融大度,恪守本分,这便是后宫的人给这位惠贵人的评价。究竟中肯不中肯,景宁不知,但从这初次见面的殷勤客套上看,倒果然是个八面玲珑的女子。
“这是……皇上的意思?”她踟蹰半晌,方才惶惶不安的眉目间多了一分镇静。
侍了寝,失了身,心虽在,却已然残缺不全。可她不能抱怨,不能怨恨,因为说到底,那夜不过是她一厢情愿,自作聪明,若是没有她故意勾引,他岂会临幸于她。
“众芳摇落独暄妍,何等绝美雍容的芳姿,朕还记得当日问你,你说,不想零落成泥,唯有香如故……那么今日,你当如何?”
她掏出绣花巾绢,轻轻凑近,然后,轻柔而小心地抚上他的指,仿佛呵护最珍贵的宝贝。
推开殿门,他果然坐在案前批改奏章。
就在纳喇芷珠即将忍不住的时候,蓦地,寝殿内堂,传出了一阵婴孩的啼哭。
“妹妹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?”她微微欠身见礼,礼数周全,丝毫没有怠慢。
换了身衣裳,她施施然走出寝殿,一个人都没带,绕了路,取道贞顺门,去了东六宫那边的东暖阁。
“只要不动绥寿殿,不威慑东宫,其他人,随你处置……”他轻轻地将掌心中的花瓣碾碎,粘稠的花汁樱红鲜润,顺着他的指缝,蔓延如血。
“手再大,也遮不过天。这天下,毕竟是皇上的天下,这后宫,也是皇上的后宫,皇上想保谁,想杀谁,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……只要姐姐放宽心,一切有妹妹在,有皇上在,都不会有问题的……”
红颜祸水,牝鸡司晨,自古君主犯下的所有过错,似乎无论大小,终究都会归咎在女子身上。岂不知,后宫佳丽三千人,又有几个女人能真正地做到三千宠爱在一身呢?大多,不过是个可怜的棋子罢了。
景宁系好肩扣,抽出手来手敲了一下她的头:“你这丫头,该听的听,不该听的也听了。以后切记少说多听,殿里头不比从前,如今多了四个人,人多嘴杂,难免会生是非!”
“宫闱之内,总归是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不到最后一刻,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!所以贵人姐姐的话,未免是言之过早了……”
未等她开口,景宁走过去,轻轻巧巧地将地上的瓷瓶捡起,拿在手里,细细把玩,“姐姐,这药,名唤‘凉药’,其中含了麝香、极少的红花和水银,不是毒,却足以让一个女子永远无法怀上孩子……”
回到承禧殿寝殿,没等她们二人跨进院门,就看见里面早有四个宫婢在那儿等待了。
盛满了热水的木桶,还腾腾地冒着热气,只是那水,已然变成了浑浊的暗红色。那里面,沾着她由少女蜕变成女人的痕迹。
“贵人姐姐莫动气,妹妹挑明之前,姐姐不妨先看看这封家书,这可是桂嬷嬷亲自交到我手上的……”她嫣然一笑,索性适时的岔开话题,从袖中拿出那封微微有些褶皱的洒金信笺。
“那你究竟想要怎样……”她歇斯底里,神经线已经悬在崩溃的边缘。
纳喇芷珠喃喃地念着景宁的话,一瞬间,原本晦涩的眼底陡然迸射出了一丝亮彩,眸若明星,脸颊晕红,就连神采也飞扬了起来。
“如今,娘娘的麟儿身体结实,只要能够保证健健康康地长大,就比那些早夭的皇子来得幸运。况且,按照我们满人的规矩,不仅仅是母凭子贵,也可以子以母尊……只要活下来,总会有机会的……”
那碧玉手串,她是认得的。当年进贡的只有两件,一件封给了太皇太后,另一件便是皇后享有,去年上元节的时候,皇后还特地带出来给她们这些新晋的贵人把玩,想不到,这般尊贵的东西,竟是赐给了旁人!
什么子以母尊,不过是她为了博取惠贵人的信任,让她就范而编制出来的一个美梦罢了。
映坠已经在院中等候多时,见她出来了,没有多问,便亦步亦趋,也跟着离开了。
纳喇芷珠的眼皮抖了抖,三分惊异,七分忐忑,不疑有他地接过来一看,信函上字迹竟果然是族兄的亲笔。
“不碍事的,挺一挺就过去了……”她有气无力地抬手,摸了摸映坠满是泪痕的脸颊,额角,豆大的汗珠已经沾湿了手绢。
该问么?她不确定,亦不敢确定。
景宁不置可否,淡淡勾了勾唇,“不过是昨日,皇上特地交代要我好好看看皇长子,是否还与先前一般身体康健,却没想到姐姐如此不愿。妹妹只好有违皇命了……”
养心殿外,李德全坐在回廊里面,一边扇凉,一边迷迷糊糊地打盹,听见细微的脚步声,微不可知地睁开眯着的眼,见到是景宁,又闭上眼睛假寐。
冰肌玉骨,自清凉无汗,那纤细的皓腕上,带着一串莹润碧翠的碧玉手串,寒凉通透,细腻如脂,一看便知是进贡大内的上品。
“皇上,奴婢情非得已,还望皇上体谅垂怜……”她咬着牙,心里虽千百个不愿,却也不能破罐子破摔,柔下声音,企图用乞怜打动他。
放眼天下间,这等俊美无俦的男子,该是少有的吧!难怪后宫嫔妃三千人,各个对他倾心相恋;即便是她,当初的一面之缘,也难免会想入非非。
她欲言又止,手上却不停,仿佛他的真伤到了一般。
“方才导演的一场戏,不过是想要提醒贵人姐姐,深宫复杂,任何事情只有想不到,没有做不到,往后日常,定要多加小心。”
“是……是皇后娘娘……”纳喇芷珠脚下蓦地一个趔趄,额上微汗,跌坐在了椅子上。
因为有人盼着他死,有人盼着他生,而,根本就不需要理由。
赫舍里皇后让她害她,皇上却要她保她。
看到她微微缓和下来的脸色,景宁了然地笑笑,转身,她走出寝殿,只留下惠贵人单独拆开信封。
如若,将长春宫作为一方小小的棋盘,那么,对弈的双方,便是这一对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。
南疆被三分十馀年,守备大臣渐跋扈,骄纵逞凶,早就被皇权所忌惮,纳兰大人操重兵镇之,不仅是朝廷安插下的一个眼线,更是确保南疆不会犯上作乱的资本。
景宁恭顺地笑笑,然后,敛身而拜,转头离去。
可他是何人,阅尽千帆,岂会不懂她的小小心思。看在眼里,却也不点破,只是轻笑如风,悠然温雅,“你且起来,朕如今靠你平衡六宫,如何会不保你,那日在乾清宫的话,永远作数……”
“妹妹今日来,想必,姐姐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吧!”景宁施施然落座,端起茶杯,撇沫,一副丝毫不把旁人看在眼里的架势。
“皇儿很喜欢你呢……”纳喇芷珠走过来,一把将她从摇篮中抱起,搂在怀里,满脸爱恋疼惜。
她说着,泫然欲泣,梨花带雨,不禁为平庸的姿色添了一抹娇柔,令人我见犹怜。
纤长的眼捷轻颤,她垂首不语。
这一次,景宁轻声漫笑,不再回答,只是径自朝着寝殿内堂走去。
桂嬷嬷……
“姐姐聪慧过人,有些话,想必不用妹妹说,亦是晓得的。东宫那个位置,高高在上,凡是育有皇子的妃嫔,莫不是削减了脑袋想往里挤,即便是再大度,也不有人抗拒那种诱惑吧……”
那个桂嬷嬷不过是个奴婢,若不是纳兰家的三代家臣,恐怕谁都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镶白旗包衣。可他却挑明了,是不是代表了他猜忌……
纳喇芷珠动容地走上前,拉起她的手,“妹妹放心,姐姐都明白的……”
康熙八年,震惊朝野的智擒鳌拜,他才十六岁。十六岁的少年,居然就懂得隐忍退让,暂避锋芒,最终,才可麻痹敌人,还政与朝,大权独揽……何愿繁华一梦,生在无情帝王家。
熏香缭绕,宛若女子纤长的发丝,蒸腾得令人昏昏欲睡。景宁轻步走过去,俯身而拜。
凉药的事,总要有人出来顶罪的。可,那个人,却不会是惠贵人,起码,现在不会。
经过通报,惠贵人纳喇氏芷珠走出来相迎,一身朴素婉约的碎花旗装,身子高挑,纤度和侬,眉目虽不美,却自有一股端静贤淑,风姿如画。
“皇长子长得很漂亮。”景宁由衷地道。
屏退了所有前来拜访的宫人,景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承禧殿的寝殿。
“曾蒙皇上夸奖,能为皇上分忧,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气……”她款款敛身,优然下拜。
没有抬头,磁性而稍带淡漠的声音传来,恍若冰凌,一扫殿内的热浪,“可有回复么?”
纳喇·芷珠的兄长,是如今镇守南疆的纳兰明珠大人。景宁虽无庙堂脉络,却粗识当下形势。
“那妹妹这便告辞了,以后诸事,皆有人照应,姐姐只要安心照顾皇长子,也顺带着,让宫外的人安心,一切有皇上在,绝对不亏待贵人姐姐的……”她说罢,抬首看她,眼眸微闪,透出一抹精明。
说话间,她复又坐回到席间,拿起那装着凉药的瓷瓶,打开瓶塞,一股芬芳浓郁的百花香气散发了出来。
“你不要想害我的孩子,我不许,不许……”
景宁微愣,心中忽然升起了一抹不安,不知是受宠若惊,还是实在无福消受。眼见这么大的阵仗,还以为是哪个宫的主子驾临,却不曾想,这些人居然是皇上和皇后娘娘派来伺候她的奴婢。
“不过是一瓶普通的百花酿,妹妹与姐姐开个玩笑,怎的就当真了呢?”
他需要她平衡六宫,替他防微杜渐;她需他作壁上观,保驾护航。
可也正这样的人,贵为九五至尊,有着最深重的城府,最英武的韬略,最难测的机心,如同一把韬光养晦的剑,不出鞘,不锋芒毕露,却是在最难以察觉的时候,杀人于无形。
浸润后宫七年,这个纳喇芷珠合该心明眼亮,可她偏要做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,是不是太过聪明了。
自从那日,他与她之间,便多了一分不为外人道的默契。
景宁看在眼里,却微微低下头,嘴角轻抿,只当是不知。
所谓出去,只是移步到了暖阁前的回廊。
破格晋封么?原来在旁人看来,她还真是受了天大的荣宠呢!甚至,就连她自己,都曾一度认为,他定是对她动了心思。可,怎曾想……
玄烨拿过来,取出信笺粗略看了看,点了点头。
瑟瑟发抖,声泪俱下,这个孱弱的宫婢,正是在飒坤宫延洪殿伺候的碧莲。
映坠看着她故作坚强的笑靥,却是泣不成声,“姐姐如今都侍寝了,况且,好歹也是皇上破格晋封的宫人,怎的不娇贵!姐姐,为何你要这般卑微隐忍……”
那碧玉手串,代表了中宫的威严和权力,确实是皇后对她的收买,可既然告知给了惠贵人,就早有心理准备会被皇上知晓。如今,被他一语道破,却是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。
映坠年小纯良,怎懂得后宫人心险恶。
可如今,皇后有喜,京城这边,自然要想方设法地,让远在千里之外的纳兰大人高枕无忧。而这封报平安的家信,由景宁来传递,就再合适不过。
眼前,蓦地又浮现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。皇上,是个多么的高高在上的代表,尊贵,令人仰视,却难以容得下,人世间最寻常不过的感情了么……
无物结同心,空结同心草。
“不妨随朕出去赏花……”
按耐不住心中的疑窦,映坠一边用热板熨帖着旗装,一边低低地问:“宁姐姐,你临走的那句‘子以母尊’,是什么意思啊?”
她的苦,发端于宫闱中的琐碎小事,凶险变数,让人防不胜防;他的愁,却是受困于无物之阵,既源自于庙堂,亦受到来自宫闱的牵绊。
纳喇芷珠哀戚地垂下眼帘,“我真的不明白,为何皇后娘娘偏要死咬着我们母子不放,历来继承大统的都是嫡子嫡孙,我身份卑微,就算是皇恩浩荡,也不会轮到我的头上啊……”
侧身凝望,那娇柔白|嫩的胳膊伸出锦衾棉褥,摇着,朝着她咯咯地笑。
他伸出手,接住一片簌簌飘落的菲薄花瓣,修长白皙的指,干净有力,衬着若雪芬芳的槐花花瓣,那抹静静伫立的身姿,仿佛江南石板桥边走来的清俊书生,显得越发雅致温润,隽秀如画。
景宁微微一笑,却并不接话,只是那样优容的神情,在纳喇芷珠看来,已经默认了她的猜测。
“有皇上担保,奴婢自然是一百个放心,只是皇上一向孝顺,到时候,只怕太皇太后那边……”
映坠拿来热毛巾,敷到景宁发烫的额头上,可冷汗还是止不住地渗出。
景宁低着头,嘴角却是微微翘着的。荣宠一时如何?育有皇子又如何?她也不过是个身份低等的贵人。皇后乃是一宫之https://www.hetushu.comcom主,即便是陷害,她也无力反驳,更何况,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!
寂静,死一般的寂静。
“姐姐原是这长春宫的主人,妹妹初来乍到,理当前来拜见。”
历来,卯时不到,皇上便要准备上朝。今日晚了些许,传到后宫那些人的耳朵里去,定要以为她有多么狐媚惑主,恃宠生骄。
因着是新晋的宫人,虽未封品阶,但承蒙李德全的照应,各处太监奴婢都竟然三分,所以,没有丝毫阻拦,景宁便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绥寿殿。
一阵痉挛过后,小腹,似乎不那么痛了……
一度圆融老练的惠贵人,此刻,忽然惶惑了起来。
景宁亦应景地欠了欠身,苍白的脸被浓重的胭脂一染,绯红剔透,并不似往日的低眉垂眼,举手投足间,反倒带了三分的傲气。
映坠爱娇地吐了吐舌头,“我懂我懂,以前在承乾宫的时候,那儿的嬷嬷也是这么教的!”
景宁说着,上前半步,轻轻抚上了她微凉的手,笑容中,含着蛊惑人心的安定力量。
雪纺的衣裙,轻柔飘逸,成就了一抹最纯粹的白色,却因为浸染了鲜血,变得更加惨淡醒目。景宁拖着疲倦的身子,仅仅休养了半个时辰,就在映坠的搀扶下,来到了长春宫的东侧殿——绥寿殿。
这一对夫妻,就连监视打探,都是一般手段。可按照定制,她目前位不及常在、答应,有映坠一人伺候已是足够,此番多出来了四个宫婢,真不知,明日后宫又会如何风传。
纳喇芷珠的唇齿一张一翕,踟蹰嗫嚅,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拿笔的手蓦地一滞,他没有抬首,却停了笔,“你如今是待诏的宫人,虽无品阶,却也是侍过寝的,无需自称奴婢了。”
八月的阳光很刺眼,透过窗棂,斜斜地照进殿里的地上,明黄的几案,锦缎光鲜,泛起了亮灼的白光。他就笼在那明媚的白光中,清俊飘渺,朦胧而不真实。
难怪,世人说伴君如伴虎,一步错,步步错,她的如意巧思,终究敌不过他胸臆中那抹计量。
景宁一惊,越发心慌。
白皙的手指,修长;鲜艳的花瓣,凄美。
子以母尊……
“娇儿绕膝,可谓是天伦之乐。如今,姐姐已有了小皇子安身立命,却竟然还想要剥夺其他嫔妃怀孕的资格,是不是有点儿太不近人情了……”
纳喇芷珠顺着景宁的手看过去,满脸疑窦,却是摇了摇头,“从未见过。”
“你对惠贵人说的那一番关于朝局的话,想必,如今已经传到了太皇太后的耳朵里,她老人家向来大度明理,又一向喜欢机敏聪灵的女子,即便没有朕,想来也不会为难你的……”
“那……可否请皇上赏赐个恩典……”她轻声细语,问得翼翼小心。
清眸淡漠,宛若碎在明月柔波里的冰,没有一丝的波澜,她微微勾了勾唇,举起手臂,将绣花镶金的衣袖轻轻地卷起。
所谓利用,不过是双方的一种共赢。想要取之,必将与之,皇上的这步棋,可谓是恰到好处了的。
他放下笔,将手双交握,淡若风烟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眼捷,阳光迷离,氤氲在那张秀雅精致的脸上,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美。
太子之位,尊贵非常,按照祖上的规矩,确实是非长子嫡孙莫属。所以与其说是身份,不如说,更是宿命。他注定了是一个王朝的希望,注定了所有的人都要对其忠诚,可是,却也是最最危险,最最凶恶。
她的族兄镇守南疆,若是将来平叛有功,便是立下了不世功勋,届时,难保惠贵人不会因此得到晋封。所谓子以母尊,也是同样的道理。
淡若风烟的话,言辞间平静如常,却让景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。交握的手紧了紧,倏尔,她瞥下视线,决定死咬到底。
眼前这个新晋的宫人,步步谨慎,句句小心,一环勾着一环,就连她这个自诩为宫中的老人,都是自愧弗如。方才一番话,于情于理,都说得恰如其分,可她的心,却如何也安定不下来……
没有任何阻拦的,她走进了养心殿。
皇后那里确实让她害她,可皇上,却也让她保她。
一双美眸静静地注视着那张已然变得惨白的脸,丝毫不放过那上面的任何一个表情。
可,她的心,为何还这般痛呢……
说罢,从袖中掏出来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瓶,“啪”的一下,扔在了纳喇芷珠身前的地上,并不看她,反而侧目对上那个宫婢,“惠贵人与我都在,还不快从实招来!”
“你聪敏如斯,就不必朕点破了吧!”他目光清浅,淡笑若素,深邃的眼底,却因着一抹幽淡的精光,“一串碧玉手串,便想要收买人心,究竟是皇后太看得起自己,还是太低估了你?”
纳喇芷珠微不可知地睨去目光,细细打量了一番,不禁有些怔忪。早就听说过皇上破格晋封的这位宫人,包衣出身,原是别的宫伺候的奴婢,却不晓得,怎的这般不成体统!莫非,是因为方侍寝过,就变得骄横跋扈了?
握着的手攥成拳,直到纤长的指甲抠进了肉里,才让她收敛了游离的神志。
修长干净的手指缓缓收拢,将那一双纤巧却不细腻的手包裹,微凉的触感令他垂下眼帘,深邃的目光,落在她清淡雅致的脸上,似笑非笑,眼底,闪烁出一抹意味深长。
映坠泪眼朦胧,心疼地擦着景宁身上到处可见的淤青和吻痕,半晌,哭着道,“要不传个太医来吧,这么下去,姐姐会熬不住的……”
回到承禧殿,已经过了五更天。
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,一个许久都不曾被召幸的贵人,若在往常,定是被弃在被人遗忘的角落。可偏偏就是这一对母子,牵动了整个后宫人的心思。
见她神思恍惚游离,他亦不以为意,拿着笔,他一边翻看奏章,一边看似无心的探问: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对惠贵人,皇上到底到底算是极近心思,就连细微之处也为她考虑的谨慎妥帖。只是不知,若惠贵人知道了他的千般算计,究竟是会哭还是笑。
心底里,忽然很想叹气。
纳喇芷珠款款一笑,“妹妹严重了,快请进来坐。”
唇齿微动,她想要为自己辩解。可暗暗地,她又兀自恼怒,明明是他让她前去绥寿殿策应,才会出此下策,可他如今倒翻脸无情,又责怪起她来了。
交握的手紧了紧,倏尔,她瞥下视线,决定死咬到底。
可她却终究忘了,上头稳稳当当坐着一个皇后和两个皇贵妃,除非她们一无所出,否则,现今的皇长子只会是皇长子,永远变不成长子嫡孙。
“这……”
桂嬷嬷?竟是为了这个……
朱红的唇被咬得渗出血痕,纳喇芷珠喘了口气,半晌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景宁嘴角一僵,半晌,却是苦涩地闭上了眼睛。
景宁从袖中拿出碎花信笺,恭恭敬敬地递到了案子上。隽秀的小楷,工工整整地写着“族兄亲启”的字样。
景宁心头一震,低着头,嘴角却牵起一抹苦涩的笑靥。
坐镇中宫又怎样,不过是一个失了皇宠的可怜妇人,没了男人的滋润,便是涩的,苦的,连着面目,都变得狰狞可憎。纵然是机关算尽,也难保,最终不会落下个作茧自缚的命运。
淡若风烟的话,言辞间平静如常,却让景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。
耳畔,是熏风送暖;眼前,是花香怡人。
芙蓉帐暖度春宵,从此君王不早朝。
景宁却笑得不置可否,清淡的视线,落在那一抹明黄的袖带上。
想来,皇宫大内,多么至高无上,尊贵奢华,生活其中,虽锦衣玉食,荣享人间之极致,却并不似寻常百姓眼中那般日日无忧。且不论风云诡谲的庙堂之争,风姿妖娆的后宫之斗,光是每日堆积如山的政务,便消耗太多的经历,其间几许愁闷,几多心酸,便是常人无法承受的。
景宁却是哂然地笑了笑,越发放肆,随手一招,身后便走上来了一个瘦小纤弱的宫婢。
敛眸不语,她并不接话,只是静静地把玩着手中的瓷瓶。
一日为婢,终生为婢,不能奢望,不能忤逆,只有服从……这是当初她与艾月说过的话,此刻换作自己,为何就忘了!她是奴婢,她终究是个奴婢……
微微垂下目光,她淡然地勾起唇,然后,轻轻地抽出了被他攥着的手,“还真是要多谢皇上的恩典……”
这本是说的芳菲的四月,如今七八月的天气,槐树早应该郁郁葱茏,浓荫深翠。可放眼望去,却是满树的团花似锦,灿烂欲然。
这是要她自生自灭啊……
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,她虚弱地笑了笑,“哪有那么娇贵,这么点儿小事儿,还不敢劳烦太医呢!”
“长路漫漫,不知何处才是归途,唯有摸索前行,才不会万劫不复。可是……却不知皇上这盏明灯,会不会始终牵引眷顾……”
转头示意,立即走上来一个宫婢,端着托盘,将茶盏糕点一一殷勤布好。
“姐姐可认得她么?”